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夢中驚醒，電話那端定是一堆謊言。風雨為何猖狂，直橫成180度，耳光般噼噼啪啪打在我臉上，是睡夢，還是現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坐在火車裏的，火車烏龜似的往前爬。車廂裏的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吸血鬼似的帶走了所有的温度。外婆，此時我多麼想有一朵筋斗雲！
在我一年級的時候就有早晨賴牀的毛病，每每醒來看到陽光從玻璃窗透進來，照在報紙糊的牆上，照在茶几上，照到我的小牀上來，我的心裏就犯愁。那天早晨，我起晚了，心想已經這麼晚了，等到了學校準被罰站，到那時同學們的眼光會一個個向我投過來，那多丟人呀。於是我大着膽子繼續躺在牀上，將外婆平日的嚴厲都忘在了腦後。
“還沒睡夠吶，要遲到了啊！”見我沒有動靜，外婆沒再説話直接把我的被子大掀開來，我的身體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我執拗地扯過被子，矇住腦袋，外婆氣急了，一把把我從牀上拖起來，從桌上抄起雞毛撣子，倒轉來拿，在空中一輪，發出咻咻的聲音，接着在我的掙脱中打在了牀欄上。看着斷成了兩段的雞毛撣子，我怕極了。那天賭氣沒有吃早飯，也沒有穿外婆給我縫的夾襖，就頭也不回的出門啦。
路上，我想起媽媽對我説過的話。在小的時候，襁褓中的'我身體弱，因為生病的緣故，在吃藥後24小時內不能進食。那時候我餓得大哭，可是鑑於醫生的囑託，爸爸媽媽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媽媽説，虧了外婆給我餵了幾口飯，不然我就餓死了。
我一直覺得外婆雖然平時比較兇，但終究是愛我的。自從那次因為午飯是茼蒿，我跟外婆慪氣不吃飯，外婆知道我不愛吃茼蒿，於是菜園子裏、飯桌上也就再沒有出現過茼蒿，可現在每每看到雞毛撣子，我就後怕。也是從那以後，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校工開大鐵柵校門的學生之一，再也沒有賴牀遲到過。這一次外婆你要等我，我不要遲到。
表弟出生了，外婆不再愛我了。那天晚上做完功課，看到外婆在燈下做表弟的棉襖棉褲，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仔仔細細鋪了很厚，以至於棉褲筒能直立起來，多麼可笑啊。這期間我幾次三番把衣服弄破讓外婆給我縫，又故意把釦子拆下來讓外婆縫，外婆終究惱了，“你一個小姑娘，身上長了牙嗎，衣服破這麼快，再弄破了回家讓你媽給你縫。”“哼，外婆你偏心！”我拿過衣服決定再也不理外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外婆獨自坐在老槐樹下，一會兒看看手裏的照片，一會兒看看遠處，透過老花鏡看到的世界也許我體會不到，可看到照片上的表弟一家三口，想起每次外婆通完電話樂得像給了糖果的孩子似的，我開始心疼外婆了，還好有我在這裏陪外婆，可是很快我就六年級畢業了，那時候我要去城裏讀書了，外婆該有多孤單。
大學聯考那年，一次我回到家，看到東倒西歪的花兒草兒和落了一地的殘花敗葉，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媽媽是多麼愛花的一個人。
當等我知道外婆腦出血的消息時，她已經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總算挺過來了，爸爸媽媽擔心影響我大學聯考複習，一直沒有告訴我。看到他們蒼老的面容，心疼與埋怨中，我什麼也沒説，默默跟他們來到醫院。
外婆是多麼要強的一個人啊，十幾歲就當了生產隊小隊長，在大饑荒年代也硬挺過來了，可現在瘦得皮包骨頭，脆弱得像個孩子。我趕緊擦乾眼淚，輕聲喚她，外婆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渾濁而空洞，我的心更痛了。媽媽説外婆還沒完全康復，現在誰也不認識。可為什麼在我來到之後，外婆就不停地指着桌子上香蕉的方向，又不停地拍打着我，直到舅舅把香蕉拿到我跟前，她才安靜下來。
終究他們在外婆未出院之前就把我送回了學校，讓我好好考大學，不要辜負了外婆的期望。外婆沒有上過學，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為此我教了她很多遍，每次教她她都會説，有學問真好，咱們家就指望你考個大學生了！
終究我還是辜負了外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考上她唯一知道又常常唸到的大學“清華”“北大”。但是看到外婆一天天的好起來，這個差點破碎的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其樂融融，我還是很感謝上天安排的這樣一個結果，可是隻有三年。
電話那端嘈雜的聲音傳來了危險的氣息，窗玻璃上的水珠擰成了一道水流，順着玻璃自上而下滑落，像是人的眼淚。我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聽下去，按斷電話，默默禱告，外婆一定等我回去。
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牀已經空了；當我趕到火化場的時候，人已經走了；當我趕到外婆家的時候，家已經沒了。我好恨，為什麼以前留外婆一個人在這房子裏等，等成了空房子？為什麼我回來這麼晚，終究連最後一眼，也沒見到。
外婆沒了，這個家好像也散了。門前幹禿的樹枝上落着幾隻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麼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
學識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