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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遊記散文

欄目: 文學 / 發佈於: / 人氣:2.79W

散文遊記就是在遊覽的過程中有感而發所記錄的,以下是小編整理的經典遊記散文,歡迎參考閲讀

經典遊記散文

  《西湖漫筆》宗璞

平生最喜歡遊山逛水。這幾年來,很改了不少閒情逸致,只在這山水上頭,卻還依舊。那五百里滇池粼粼的水波,那興安嶺上起伏不斷的綠沉沉的林海,那開滿了各色無名的花兒的廣闊的呼倫貝爾草原,以及那舉手可以接天的險峻的華山……,曾給人多少有趣的思想,曾激發起多少變幻的感情。一到這些名山大川異地勝景,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震盪着我,幾乎忍不住要呼喊起來:“這是我的偉大的、親愛的祖國——。” 然而在足跡所到的地方,也有經過很長久的時間,我才能理解,欣賞的。正像看達文西的名畫《永遠的微笑》,我曾看過多少遍,看不出她美在哪裏,在看過多少遍之後,一次又拿來把玩,忽然發現那温柔的微笑,那嘴角的線條,那手的表情,是這樣無以名狀的美,只覺得眼淚直湧上來。山水,也是這樣的,去上一次兩次,可能不會了解它的性情,直到去過三次四次,才恍然有所悟。 我要説的地方,是多少人説過寫過的杭州。六月間,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來,已經有九年了。這九年間,我竟沒有説過西湖一句好話。發議論説,論秀媚,西湖比不上長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論宏偉,比不上太湖,煙霞萬頃,氣象萬千——。好在到過的名湖不多,不然,不知還有多少謬論。

奇怪得很,這次卻有着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並不是好時候,沒有花,沒有雪,沒有春光,也沒有秋意。那幾天,有的是滿湖煙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濛。西湖,彷彿在半醒半睡。空氣中,瀰漫着經了雨的梔子花的甜香。記起東坡詩句:“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便想東坡自是最瞭解西湖的人,實在應該仔細觀賞,領略才是。 正像每次一樣,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幾天中我領略了兩個字,一個是“綠”,只憑這一點,已使我流連忘返。雨中去訪靈隱,一下車,只覺得綠意撲眼而來。道旁古木參天,蒼翠欲滴,似乎飄着的雨絲兒也都是綠的,飛來峯上層層疊疊的樹木,有的綠得發黑,深極了,濃極了;有的綠得發藍,淺極了,亮極了。峯下蜿蜒的小徑,佈滿青苔,直綠到了石頭縫裏。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覺得遍體生涼,心曠神怡。亭旁溪水琮淨,説是溪水,其實表達不出那奔流的氣勢,平穩處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飛濺,如飛珠滾玉一般,在這一片綠色的影中顯得分外好看。 西湖勝景很多,各處有不同的好處,即便一個綠色,也各有不同。黃龍洞綠得幽,屏風山綠得野,九溪十八澗綠得閒。不能一一去説。漫步蘇堤,兩邊都是湖水,遠水如煙,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層銀灰的顏色。走着走着,忽見路旁的樹十分古怪,一棵棵樹身雖然離得較遠,卻給人一種莽莽蒼蒼的感覺,似乎是從樹梢一直綠到了地下。走近看時,原來是樹身上佈滿了綠茸茸的青苔,那樣鮮嫩,那樣可愛,使得綠蔭蔭的蘇堤,更加綠了幾分。有的青苔,形狀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樹木,如雲霞,有的整片看來,佈局宛然,如同一幅青綠山水。這種綠苔,給我的印象是堅忍不拔,不知當初蘇公對它們印象怎樣。 在花港觀魚,看到了又一種綠。那是滿地的新荷,圓圓的綠葉,或亭亭立於水上,或婉轉靠在水面,只覺得一種蓬勃的生機,跳躍滿池。綠色,本來是生命的顏色,我最愛看初春的楊柳嫩枝,那樣鮮,那樣亮,柳枝兒一擺,似乎蹬着腳告訴你,春天來了。荷葉,則要持重一些,初夏,則更成熟一些,但那透過活潑的綠色表現出來的茁壯的生命力,是一樣的。再加上葉面上的水珠兒滴溜溜滾着,簡直好像滿池荷葉都要裙袂飛揚,翩然起舞了。

從花港乘船而回,雨已停了。遠山青中帶紫,如同凝住了一段雲霞。波平如鏡,船兒在水面上滑行,只有槳聲欸乃,愈增加了一湖幽靜。一會兒搖船的姑娘歇了槳,喝了杯茶,靠在船舷,只見她向水中一摸,順手便帶上一條歡蹦亂跳的大鯉魚。她自己只微笑着,一聲不出,把魚甩在船板上,同船的朋友看得入迷,連連説,這怎麼可能?上岸時,又回頭看那在濃重暮色中變得無邊無際的白茫茫的湖水,驚歎道:“真是個神奇的湖!” 我們整個的國家,不是也可以説是神奇的麼?我這次來領略到的另一個字,就是“變”。和全國任何地方一樣,隔些時候去,總會看到變化,變得快,變得好,變得神奇。都錦生織錦廠在我印象中,是一個狹窄的舊式的廠子。這次去,走進一個花木葱蘢的大院子,我還以為找錯了地方。技術上,管理上的改進和發展,就不用説了。我看到織就的西湖風景,當然羨慕其織工精細,但卻想,怎麼可能把祖國的錦繡河山織出來呢?不可能的。因為河山在變,在飛躍!最初到花港時,印象中只是個小巧曲折的園子,四周是一片荒蕪。這次卻見變得開展了,加上好幾處綠草坪,種了許多叫不上名字來的花和樹,頓覺天地廣闊了許多,豐富了許多。那在新鮮的活水中游來游去的金魚們,一定會知道得更清楚吧。據説,這一處觀賞地帶原來只有三畝,現在已有二百一十畝。我和數字是沒有緣分的,可是這次深深的記住了。這種修葺,是建設中極其次要的一部分,從它可以看出更多的東西……

更何況西湖連性情也變得活潑熱鬧了,星期天,遊人泛舟湖上,真是滿湖的笑,滿湖的歌!西湖的度量,原也是容得了活潑熱鬧的。兩三人尋幽訪韻固然好,許多人暢談暢遊也極佳。見公共汽車往來運載遊人,忽又想起東坡的一首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形容他在密州出獵時的景象。想來他在杭州興修水利,吟詩問禪之餘,當有更盛的情景吧。那時是“傾城隨太守”,這時是每個人在公餘之暇,來休息身心,享山水之樂。這熱鬧,不更千百倍地有意思麼? 希臘畫家亞拍爾曾把自己的畫放在街上,自己躲在畫後,聽取意見。有個鞋匠説人物的鞋子畫得不對,他馬上改了。這鞋匠又批評別的部分,他忍不住從畫後跑出來説,你還是隻談鞋子好了。因為對西湖的印象究竟只是浮光掠影,這篇小文,很可能是鞋匠的議論,然而心到神知,想西湖不會怪唐突吧?

  馮牧《瀾滄江邊的蝴蝶會》

我在西雙版納的美妙如畫的土地上,幸運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會。 很多人都聽説過雲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會的故事,也讀到過不少關於蝴蝶會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記載。從明朝萬曆年間的《大理志》到近年來報刊上刊載的報道,我們都讀到過關於這個反映了美麗的雲南邊疆的獨特自己風光的具體描述。關於蝴蝶會的文字記載,由來已久。據我所知道的,第一個細緻而準確地描繪了蝴蝶會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為我們真實地描寫了蝴蝶羣集的奇特景象,並且還詳盡地描寫了蝴蝶周圍的自然環境。他這樣寫着:

“……山麓有樹大合抱,倚崖而聳立,下有泉,東向漱根竅而出,清洌可鑑。稍東,其下又有一樹,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匯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樹,當四月初,即發花如蛺蝶,須翅栩然,與生蝶無異;又有真蝶千萬,連須鈎足,自樹巔倒懸而下,及於泉面,繽紛絡繹,五色煥然。”

這是一幅多麼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美妙奇麗的景象!無怪乎許多來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設法去觀賞一下這個人間奇觀了。但可惜的是,勝景難逢,由於某種我們至今還不清楚的自然規律,每年蝴蝶會的時間總是十分短促並且是時有變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機會到大理去遊覽的人,總是難於恰巧在那個時間準確無誤地來到蝴蝶泉邊。就是徐霞客也沒有新眼看到真正的蝴蝶會的盛況;他晚去了幾天,花朵已經雕謝,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樹的標本,惆悵而去。他的關於蝴蝶會的描寫,大半是根據一些親歷者的轉述而記載下來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訪過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並沒有像徐霞客那親悵然而返。我黨還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會。在一泓清澈如鏡的泉水上央,環繞着一株枝葉婆娑的大樹,一羣彩色繽紛的蝴蝶正在翩翩飛舞,映着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確實是使人感到一種超乎常態的美麗。 以後,我遇見過不少曾經專誠探訪過蝴蝴泉的人。只有個別的人有幸到了真正的蝴蝶盛會。但是,根據他們的描述,比起記載中和傳説中所描述的景象來,已經是大為遜色了。

其實,這是毫不足怪的。隨着公路的暢通,遊人的頻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開拓,蝴蝶泉邊蝴蝶的日漸減少,本來是完全符合自然發展規律的。而且,如果我們揭開關於蝴蝶會的那層富有神話色彩的傳説的帷幕,我們便會發現:像蝴蝶羣集這類罕見的景象,其實只不是一定的自己環境的產物;而且有些書籍中也分明記載着,所謂蝴蝶會,並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獨有的自然風光,而是在雲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經出現過的一種自然現象。比如,在清人張泓所寫的一本筆記《滇南新語》中,就記載了昆明城晨的圓通山(就是現在的圓通公園)的蝴蝶會,書中這樣寫道: “每歲孟夏,蛺翻隨風,繽紛五彩,錦色爛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來之何從也。餘目睹其呈奇不爽者蓋兩載。” 張泓是乾隆年間人,他自然無法用科學道理來解釋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時,由於時曠日遠,現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聽説過在昆明城裏有過這種自然界的奇觀。但是,張泓關於蝴蝶會的繪影繪色的描寫,卻無意中為我們印證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會並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獨有的現象,而是屬於一種雲南的特殊自然環境所特有的自然現象,屬於一種氣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產物。由此,我便得出了這樣一個設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漸減少了(正如歷史上的昆明一樣),在整個雲南邊疆的風光明麗的錦繡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別的地方,我們一定也不難找到如像蝴蝶泉這樣的詩情濃郁的所在的。

這個設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雙版納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證實了。

於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會,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相媲美的蝴蝶會。 西雙版納的氣候是四季長春的。在那裏你永遠看不到植物雕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進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節。就在這樣的季節裏,在傣族的潑水節的前夕,我們來到了被稱為西雙版納的一顆“綠寶石”的橄欖壩。

在這以前,人們曾經對我説:誰要是沒有到過橄欖壩,誰就等於沒有看到真正的西雙版納。當我們剛剛從瀾滄江的小船踏上這片密密地覆蓋着濃綠的植物層的土地時,我馬上就深深地感覺到,這些話是絲毫也不誇張的。我們好像來到了一個天然的巨大的熱帶花園裏。到處都是一片濃蔭匝地,繁花似錦。到處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氣:鳥類在永不休止地囀鳴;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種植物好像是在擁擠着、爭搶着向上生長。行走在村寨之間的小徑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來的公園園林蔭路上一樣,只有從濃密的葉隙中間,才能偶爾看到烈日的點點金光。我們沿着瀾滄江邊的一連串村寨進行了一次遠足旅行。 我們的訪問終點,是背倚着江岸、緊密接連的兩個村寨——曼廳和曼扎。當我們剛剛走上江邊的密林小徑時,我就發現,這裏的每一塊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叢林,都是那樣地充滿了儂麗的熱帶風光,都足以構成一幅色彩斑讕的絕妙風景畫面。我們經過了好幾個隱藏的在密林深處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尋找時,才能從樹叢中發現那美麗精巧的傣族竹樓。這裏的村寨分佈得很特別,不是許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間。每一幢竹樓周圍都是一片豐饒富庶的果樹園;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後,都生長着枝葉挺撥的椰子樹和檳榔樹,綠蔭蓋地的芒果樹和荔枝樹。在這裏,人們用垂實累累的香蕉樹作籬笆,用清香馥郁的夜來香作圍牆。被果實壓彎了的柚子樹用枝葉敲打着竹樓的屋檐;密生在枝椏間的菠蘿蜜散發着醉人的濃香。

我們在花園般的曼廳和曼扎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們參觀了曼扎的辦得很出色的託兒所;在那裏的整潔而漂亮的食堂裏,按照傣族的習慣,和社員們一起吃了解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飯,分離了社員們的富裕生活的歡快。我們在曼廳旁聽了為佈置甘庶和雙季稻生產而召開的社長聯席會,然後懷着一種充實的心境走上了歸途。 我們走的仍然是來時的路程,仍然是那條濃蔭遮天的林中小路,數不清的奇花異卉仍然到下散發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邊的密林裏,響徹着一片鳥鳴和蟬叫的嘈雜而又悦耳的合唱。透過樹林枝幹的空隙,時時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疇,早稻和許多別的熱帶經濟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隨風盪漾。在村寨的邊沿,可以看到具葉林蔭道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們的廕庇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廟頂在閃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們來時一樣。可是,我們又似乎覺得,我們周圍的自然環境和來時有些異樣,終於,我們發現了一種來時所沒有的新景象:我們多了一羣新的旅伴——成羣的蝴蝶。在花叢上,在枝葉間,在我們的周圍,到處都有三五成羣的彩色蝴蝶在迎風飛舞;它們有的在樹叢中盤旋逗留,有的卻隨着我們一同前進。開始,我們對於這種景象也並不以為奇。我們知道,這裏的蝴蝶的美麗和繁多是別處無與倫比的;我們在森林中經常可以遇到彩色的斑讕的蝴蝶和人們一同行進,甚至連續飛行幾里路。我們早已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習於把成羣的蝴蝶看作是西雙版納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了。

但是,我們越來越感到,我們所遇到的景象實在是超過了我們的習慣和經驗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羣羣、一堆堆從林中飛到路徑上,並且結隊成夥地在向着我們要去的方向前進着。它們上下翻飛,左右盤旋;它們在花叢樹影中飛快地煽動着彩色的翅膀,閃得人眼花繚亂。有時,千百個蝴蝶擁塞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使我們不得有用樹枝把它們趕開,才能繼續前進。

就這樣,在我們和蝴蝶羣的搏鬥中走了大約五里路的路程之後,我們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色。我們走到一片茂密的木貝樹林邊;在一塊草坪上面,有一株碩大的菩提樹,它的向四面伸張的枝丫和濃茂的樹葉,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陽傘似地遮蓋着整個劃坪。在草坪中央的幾方丈的地面上,彷彿是密密地叢生着一片怪的植物似地,聚集着數以萬計的美麗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麗的花壇一樣,它們互相擁擠着,攀附着,重疊着,面積和體積都在不斷地擴大。從四面八方飛來的新的蝶羣正在不斷地加入進來。這些蝴蝶大多數是屬於一個種族的,它們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綠色的,這使它們在停亻寧不動就像是綠色的小草一樣,它們翅膀的正面卻又是金黃色的,上面還有着美麗的花紋,這使它們在撲動翅翼時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們的密集着的隊伍中間,彷彿是有意來作為一種點綴,有時也飛舞着少數的巨大的黑底紅花身帶飄帶的大木蝶。在一剎那間,我們好象是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在我們的眼前,在我們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間,到處都是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蝴蝶;蝴蝶密集到這種程度,使我們隨便伸出手去例可以捉到幾隻。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飛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從森林中飄來的野花和菩提的氣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種刺鼻的濃香。

面對着這種自然界的奇景,我們每個人幾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萬只翩然飛舞的蝴蝶當中,我們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餘的了。而蝴蝶卻一點也不怕我們;我們向它們的密集的隊伍投擲着樹枝,它們立刻轟湧地飛向天空,閃動着彩色繽紛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鐘之後,它們又飛到草地上集合了。我們簡直是無法干擾他們的參與盛會的興致。 我們在這些集成陣的蝴蝶前長久地觀賞着,讚歎着,簡直是流連忘返了。在我的思想裏,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這不正是過去我們從傳説中聽到的蝴蝶會麼?我們有人時常慨歎着大理蝴蝶泉上的蝴蝶越來越小了,但是,在祖國邊疆的無限美好無限豐饒的土地上,不是隨處都可以找到它們歡樂聚會的場所麼?

當時,我們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沒有考慮到如何為我所見到的奇特景象去尋求一個科學解釋(我覺得那是昆蟲學家和植物學家的事情),也沒有考慮到這種蝴蝶羣集的現象,對於我們的大地究竟是一種有益的還是有害的現象。我應當説,我完全被這片童話般的自然影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裏,僅僅是充溢着一種激動而歡樂的情感,並且深深地為了能在我們祖國邊疆看到這樣奇麗的風光而感到自豪。我們所生活、所勞動、所建設的土地,是一片豐富,多麼美麗,多麼奇妙的土地啊!

  《雨中登泰山》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一筆債似的。杜甫的願望: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也一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裏。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人齊了,雨卻越下越大。等天晴嗎?想着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悶。盼到十一點半鐘,天色轉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帶動年輕人,挎起揹包,興致勃勃,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我們辨認不清,只見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彷彿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着嶙嶙的亂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線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這裏叫作虯在灣:據説虯早已被呂洞賓渡上天了,可是望過去,跳擲翻騰,像又回到了故居。

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着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邊卻暗惡叱吒,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黃錦是方便的比喻,其實是一幅細紗,護着一幅沒有經緯的精緻圖案,透明的白紗輕輕壓着透明的米黃花紋。——也許只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來了,我們拐進王母廟後的七真祠。這裏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當中是呂洞賓,兩旁是他的朋友李鐵枴和何仙姑,東西兩側是他的四個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呂洞賓和他的兩位朋友倒也還罷了,站在龕裏的兩個小童和柳樹精對面的老人,實在是少見的傳神之作。一般廟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誕,造型偶爾美的,又不像中國人,跟不上這位老人這樣逼真、親切。無名的雕塑家對年齡和麪貌的差異有很深的認識,形象才會這樣栩栩如生。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

我們來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連穿過三座石坊:一天門、孔子登臨處和天階。水聲落在我們後面,雄偉的紅門把山擋住。走出長門洞,豁然開朗,山又到了我們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進虎山水庫的中溪陪我們,一直陪到二天門。懸崖崚嶒,石縫滴滴??,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順着斜坡,流進山澗,涓涓的水聲變成訇訇的雷鳴。有時候風過雲開,在底下望見南天門,影影綽綽,聳立山頭,好像並不很遠;緊十八盤彷彿一條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峽當中;更多的時候,烏雲四合,層巒疊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蹚過中溪水淺的地方,走不太遠,就是有名的經石峪,一片大水漫過一畝大小的一個大石坪,光光的石頭刻着一部《金剛經》,字有鬥來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讓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來,涼快涼快。説巧也巧,我們正好走進一座柏樹林,陰森森的,亮了的天又變黑了,好像黃昏提前到了人間,汗不但下去,還覺得身子發冷,無怪乎人把這裏叫作柏洞。我們抖擻精神,一氣走過壺天閣,登上黃峴嶺,發現沙石全是赤黃顏色,明白中溪的水為什麼黃了。

靠住二天門的石坊,向四下裏眺望,我又是驕傲,又是擔心。驕傲我已經走了一半的山路,擔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雲薄了,霧又上來。我們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困難似乎並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輕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輕了一樣,有説有笑,跟在他們後頭。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從下坡路轉到上坡路,山勢陡峭,上升的坡度越來越大。路一直是寬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測的山溝邊,明明有水流,卻聽不見水聲。仰起頭來朝西望,半空掛着一條兩尺來寬的白帶子,隨風擺動,想湊近了看,隔着遼闊的山溝,走不過去。我們正在讚不絕口,發現已經來到一座石橋跟前,自己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細雨打濕了渾身上下。原來我們遇到另一類型的飛瀑,緊貼橋後,我們不提防,幾乎和它撞個正着。水面有兩三丈寬,離地不高,發出一瀉千里的龍虎聲威,打着橋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口沫噴的老遠。從這時候起,山澗又從左側轉到右側,水聲淙淙,跟我們跟到南天門。

過了雲步橋,我們開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峯的盤道。南天門應該近了,由於山峽迴環曲折,反而望不見了。野花野草,什麼形狀也有,什麼顏色也有,挨挨擠擠,芊芊莽莽,要把巉巖的山石裝扮起來。連我上了一點歲數的人,也學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葉子全蔫了,才帶着抱歉的心情,丟在山澗裏,隨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靈帶到一種崇高的境界的,卻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矯”的'松樹。它們不怕山高,把根紮在懸崖絕壁的隙縫,身子扭的像盤龍柱子,在半空展開枝葉,像是和狂風烏雲爭奪天日,又像是和清風白雲遊戲。有的松樹望穿秋水,不見你來,獨自上到高處,斜着身子張望。

有的松樹像一頂墨綠大傘,支開了等你。有的松樹自得其樂,顯出一副瀟灑的模樣。不管怎麼樣,它們都讓你覺得它們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誰少了誰,都像不應該似的。霧在對松山的山峽飄來飄去,天色眼看黑將下來。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級,一級又一級,是樂趣也是苦趣,好像從我有生命以來就在登山似的,邁前腳,拖後腳,才不過走完慢十八盤。我靠住昇仙坊,仰起頭來朝上望,緊十八盤彷彿一架長梯,搭在南天門口。我膽怯了。新砌的石級窄窄的,擱不下整腳。怪不得東漢的應劭,在《泰山封禪儀記》裏,這樣形容:“仰視天門窔遼,如從穴中視天,直上七裏,賴其羊腸逶迤,名曰環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頂,如畫重累人矣,所謂磨胸捏石捫天之難也。”一位老大爺,斜着腳步,穿花一般,側着身子,趕到我們前頭。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儘管腳小,也穩穩當當,從我們身邊過去。我像應劭説的那樣,“目視而腳不隨”,抓住鐵扶手,揪牢年輕人,走十幾步,歇一口氣,終於在下午七點鐘,上到南天門。

心還在跳,腿還在抖,人到底還是上來了。低頭望着新整然而長極了的盤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來。我走在天街上,輕鬆愉快,像一個沒事人一樣。一排留宿的小店,沒有名號,只有標記,有的門口掛着一隻笊籬,有的窗口放着一對鸚鵡,有的是一根棒槌,有的是一條金牛,地方寬敞的擺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幾,後牆緊貼着崢嶸的山石,前臉正對着萬丈的深淵。別成一格的還有那些石頭。古詩人形容泰山,説“泰山巖巖”,註解人告訴你:巖巖,積石貌。的確這樣,山頂越發給你這種感覺。有的石頭像蓮花瓣,有的像大象頭,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虎,有的錯落成橋,有的兀立如柱,有的側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麼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動不動,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傳説多,登封台讓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況,一個光禿禿的地方會有一塊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處”。有的山池叫作洗頭盆,據説玉女往常在這裏洗過頭髮;有的山洞叫作白雲洞,傳説過去往外冒白雲,如今不冒白雲了,白雲在山裏依然游來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賞“齊魯青未了”,忽然一陣風來,“蕩胸生層雲”,轉瞬間,便像宋之問在《桂陽三日述懷》裏説起的那樣,“雲海四茫茫”。是雲嗎?頭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樣子是積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連續不斷,一直把天邊變成海邊。於是陽光掠過,雲海的銀濤像鍍了金,又像着了火,燒成灰燼,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兩條白線,曲曲折折,是瀨河,是汶河。一個黑點子在碧綠的圖案中間移動,彷彿螞蟻,又冒一縷青煙。你正在指手劃腳,説長道短,虛象和真象一時都在霧裏消失。

我們沒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氣爽的時候。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獨得之樂:我們在雨中看到的瀑布,兩天以後下山,已經不那樣壯麗了。小瀑布不見,大瀑布變小了。

我們沿着西溪,翻山越嶺,穿過果香撲鼻的蘋果園,在黑龍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趕火車的話,我們還會待下去的。山勢和水勢在這裏別是一種格調,變化而又和諧。

山沒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我們敢於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聲有勢的飛泉流佈,傾盆大雨的時候,恰好又在鬥田宮躲過,一路行來,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興盎然。

  黃 山 記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費心機,創造世界。它創造了人間,還安排了一處勝境。它選中皖南山區。它是大手筆,用火山噴發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圍一百二十公里,面積千餘平方公里的一個渾圓的區域裏,分佈了這末多花岡巖的山峯。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峯和三十六小峯。高峯下臨深谷;幽潭傍依天柱。這些硃砂的,丹紅的,紫靄色的羣峯,前擁後簇,高矮參差。三個主峯,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

這樣佈置後,它打開了它的雲庫,撥給這區域的,有倏來倏去的雲,撲朔迷離的霧,綺麗多彩的霞光,雪浪滾滾的雲海。雲海五座,如五大洋,洶湧澎湃。被雪浪拍擊的山峯,或被吞沒,或露頂巔,沉浮其中。然後,大自然又毫不慳吝地賜予幾千種植物。它處處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鵑。它還特意委託風神帶來名貴的松樹樹種,播在險要處。黃山鬆鐵骨冰肌;異蘿鬆天下罕見。這樣,大自然把紫紅的峯,雪浪雲的海,虛無縹緲的霧,蒼翠的鬆,拿過來組成了無窮盡的幻異的景。雲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還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種走獸之外,又有各種飛禽。神奇的音樂鳥能唱出八個樂音。希世的靈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賞賜了只屬於幸福的少數人的,極罕見的攝身光。這種光最神奇不過。它有彩色光暈如鏡框,中間一明鏡可顯見人形。三個人並立峯上,各自從峯前攝身光中看見自己的面容身影。

這樣,大自然佈置完畢,顯然滿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這件藝術品上,最後三下兩下,將那些可以讓人從人間通入勝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斷,處處懸崖絕壁,無可托足。它不肯隨便把勝境給予人類。它封了山。

鴻蒙以後多少年,只有善於攀援的金絲猴來遊。以後又多少年,才來到了人。第一個來者黃帝,一來到,黃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採藥。傳説他在三大主峯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頂之傍,煉丹峯上,飛昇了。

又幾千年,無人攀登這不可攀登的黃山。直到盛唐,開元天寶年間,才有個詩人來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這位詩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險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興橫飛,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蓮花峯,黃山最高峯的絕頂。有詩為證: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絕頂,俯視天目鬆。李白在想像中看見,浮丘公引來了王子喬,“吹笙舞風鬆”。他還想“乘橋躡彩虹”,又想“遺形入無窮”,可見他遊興之濃。

又數百年,宋代有一位吳龍翰,“上丹崖萬仞之巔,夜宿蓮花峯頂。霜月洗空,一碧萬里。”看來那時候只能這樣,白天登山,當天回不去。得在山頂露宿,也是一種享樂。

可是這以後,元明清數百年內,極大多數旅行家都沒有能登上蓮花峯頂。汪以“從者七人,二僧與俱”,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登山隊,“一僕前持斧斤,剪伐叢莽,一僕鳴金繼之,二三人肩糗執劍戟以隨。”他們只到了半山寺,狼狽不堪,臨峯翹望,敗興而歸。只有少數人到達了光明頂。登蓮花峯頂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峯之中的天都峯,海拔只有1810公尺,卻最險峻,從來沒有人上去過。那時有一批詩人,結盟於天都峯下,稱天都社。詩倒是寫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沒有一個。

登天都,有記載的,僅後來的普門法師、雲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們從温泉賓館出發。經人字瀑,看到了從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級羅漢級。這是在兩大瀑布奔瀉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鑿出來的石級,沒有扶手,僅可托足,果然驚險。但我們現在並不需要從這兒登山。另外有比較平緩的,相當寬闊的石級從瀑布旁側的山林間,一路往上鋪砌。我們甚至還經過了一段公路,只是它還沒有修成。一路總有石級。裝在險峻地方的鐵欄杆很結實;紅漆了,更美觀。林業學校在名貴樹木上懸掛小牌子,寫着樹名和它們的拉丁學名,像公園裏那樣的。

過了立馬亭,龍蟠坡,到半山寺,便見天都峯挺立在前,雄峻難以攀登。這時山路漸漸的陡削,我們快到達那人間與勝境的最後邊界線了。

然而,現在這邊界線的道路全是石級鋪砌的了,相當寬闊,直到天都峯趾。仰頭看吧!天都峯,果然像過去的旅行家所描寫的“卓絕雲際”。他們來到這裏時,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僕泣”,他們都被勸阻了。“不可上,乃止”,他們沒上去。方夜在他的《小遊記》中寫道:“天都險莫能上。自普門師躡其頂,繼之者惟雲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歸而幾墮崖者已四。又次為李匡台,登而其僕亦墮險幾斃。自後遂無至者。近踵其險而至者,惟餘侶耳。”

那時上天都確實險。但現今我們面前,已有了上天的雲梯。一條鳥道,像繩梯從上空落下來。它似乎是無窮盡的石級,等我們去攀登。它陡則陡矣,累亦累人,卻並不可怕。石級是不為不寬闊的,兩旁還有石欄,中間掛鐵索,保護你。我們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後便已到了最險處的鯽魚背。

那是一條石樑,兩旁削壁千仞。石樑狹仄,中間斷卻。方夜到此,“稍慄”。我們卻無可戰慄,因為鯽魚背上也有石欄和鐵索在衞護我們。這也化險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為最險的地方,鯽魚背,閻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艱險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們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峯頂。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黃山奇景,盡踏足下。

我們這江山,這時代,正是這樣,屬於少數人的幸福已屬於多數人。雖然這裏歷代有人開山築道,卻只有這時代才開成了山,築成了道。感謝那些黃山石工,峭壁見他們就退讓了,險處見他們就回避了。他們征服了黃山。斷崖之間架上橋樑,正可以觀泉賞瀑。險絕處的紅漆欄杆,本身便是可羨的風景。

勝境已成為公園。絕處已經逢生。看呵,天都峯,蓮花峯,玉屏峯,蓮蕊峯,光明頂,獅子林,這許多許多佳麗處,都在公園中。看呵,這是何等的公園!

只見雲氣氤氲來,飛昇於文殊院,清涼台,飄拂過東海門,西海門,瀰漫於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一地點,瞬息萬變。一忽兒陽光氾濫;一忽兒雨腳奔馳。卻永有云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枝鬆,幾個觀鬆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筆意簡潔。而大風呼嘯,搖撼松樹,如龍如鳳,顯出它們矯健多姿。它們的根盤入巖縫,和花岡石一般顏色,一般堅貞。它們有風修剪的波浪形的華蓋;它們因風展開了似飛翔之翼翅。從峯頂俯視,它們如苔蘚,披覆往巖石;從山腰仰視,它們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着巖壁折縫,一個個的走將出來,薄紗輕綢,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這舞鬆之風更把雲霧吹得千姿萬態,令人眼花繚亂。這雲霧或散或聚;羣峯則忽隱忽現。剛才還是頂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一秒還不到,它們全部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峯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峯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面紗。陽光一照,丹崖貼金。這時,雲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文殊院賓館前面的崖岸。硃砂峯被吞沒;桃花峯到了波濤底。耕雲峯成了一座小島;鰲魚峯游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眼。這時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蠍星座的全身,如飛龍一條,伏在面前,一動不動。等人騎乘,便可起飛。而當我在靜靜的羣峯間,暗藍的賓館裏,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峯巒還只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漸漸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一顆微粒。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鮮。一剎間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萬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松林無比絢麗;雲谷寺豪光四射。忽見琉璃寶燈一盞,高懸始信峯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喑嗚變色,叱吒的風雲又匯聚起來。笙管齊鳴,山呼谷應。風急了。西海門前,雪浪滔滔。而排雲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碼頭上裝卸着一包包柔軟的貨物。我多末想從這兒揚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這樣險惡,準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過密林小徑,奔上左數峯。上有平台,可以觀海。但見浩瀚一片,了無邊際,海上蓬萊,尤為詭奇。我又穿過更密的林子,翻過更奇的山峯,蛇行經過更險的懸崖,踏進更深的波浪。一葦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飛來峯上。遊興更濃了,我又踏上雲層,到那黃山圖上沒有標誌,在任何一篇遊記之中無人提及,根本沒有石級,沒有小徑,沒有航線,沒有方向的雲中。僅在巖縫間,鬆根中,雪浪褶皺裏,載沉載浮,我到海外去了。濃雲四集,八方茫茫。忽見一位藥農,告訴我,這裏名叫海外五峯。他給我看黃山的最高榮譽,一枝靈芝草,頭尾花莖俱全,色澤鮮紅如像珊瑚。他給我指點了道路,自己緣着繩子下到數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飛騰,在盪鞦韆。黃山是屬於他的,屬於這樣的藥農的。我又不知穿過了幾層雲,盤過幾重嶺,發現我在煉丹峯上,光明頂前。大雨將至,我剛好躲進氣象站裏。黃山也屬於他們,這幾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他們邀我進入他們的研究室。傾盆大雨倒下來了。這時氣象工作者祝賀我,因為將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時我喘息甫定,他們卻催促我上觀察台去。果然,雨過天又晴。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將軍。緋紅的蓮花峯迎着陽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輕盈的雲海隙處,看得見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寧的白嶽山,青陽的九華山,臨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廬山。遠處如白練一條浮着的,正是長江。這時彩虹一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豔,銀海襯底。妙極!妙極了!彩虹並不遠,它近在目前,就在觀察台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彷彿可以從這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云海之間,忽生寶光。鬆影之蔭,琉璃一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的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有面鏡子。攝身光!攝身光!

這是何等的公園!這是何等的人間!

  長江三日

劉白羽

十一月十七日......

霧籠罩着江面,氣象森嚴。十二時,津啟碇順流而下了。在長江與嘉陵江匯合後,江面突然開闊,天穹頓覺低垂。濃濃的黃霧,漸漸把重慶隱去。一刻鐘後,船又在兩面碧森森的懸崖陡壁之間的狹窄的江面上行駛了。

你看那急速漂流的波濤一起一伏,真是水會萬涪,瞿塘爭一門而兩三木船,卻齊整的搖動着兩排木槳,象鳥兒扇動着翅膀,正在逆流而上。我想到李白、杜甫在那遙遠的年代,以一葉扁舟,搏浪急進,該是多少雄偉的搏鬥,會激發詩人多少瑰麗的詩思啊!……不久,江面更開朗遼闊了。兩條大江,驟然相見,歡騰擁抱,激起雲霧迷濛,波濤沸蕩,至此似乎稍為平定,水天極目之處,灰濛濛的遠山展開一卷清淡的水墨畫。

從長江上順流而下,這一心願真不知從何時就在心中紮下根。子,年幼時讀江東去……岸猿聲……心嚮往之。後來,聽説長江發源於一片冰川,春天的冰川上佈滿奇異豔麗的雪蓮,而長江在那兒不過是一泓清溪;可是當你看到它那奔騰叫嘯,如萬瀑懸空,砰然萬里,就不免在神祕氣氛的話世界又塗了一層英雄光彩。後來,我兩次到重慶,兩次登枇杷山看江上夜景,從萬家燈光、燦爛星海之中,辨認航船上緩緩浮動而去的燈火,多想隨那驚濤駭浪,直赴瞿塘,直下荊門呀。但親身領略一下長江風景,直到這次才實現。因此,這一回在津上,正如我在第二天寫的一封信中所説:

兩大,整天我都在休息室裏,透過玻璃窗,觀望着三峽。昨天整日都在朦朧的霧罩之中。今天卻陽光一片。這莊嚴秀麗氣象萬千的長江真是美極了。

下午三時,天轉開朗。長江兩岸,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都是雄偉的山峯,蒼松翠竹綠茸茸的遮了一層繡幕。近岸陡壁上,背纖的縴夫歷歷可見。你向前看,前面羣山在江流浩蕩之中,則依然為霧籠罩,不過霧不象早晨那樣濃,那樣黃,而呈乳白色了。現在是水季節江中突然露出一塊黑色礁石,一片黃色淺灘,船常常在很狹窄的兩面航標之間迂迴前進,順流駛下。山愈聚愈多,漸漸暮靄低垂了,漸漸進入黃昏了,紅綠標燈漸次閃光,而蒼翠的山巒模糊為一片灰色。

當我正為夜色降臨而惋借的時候,黑夜裏的長江卻向我展開另外一種魅力。開始是,這裏一星燈火,那兒一簇燈火,好象長江在對你眨着眼睛。而一會兒又是漆黑一片,你從船身微微的盪漾中感到波濤正在翻滾沸騰。一派特別雄偉的景象,出現在深宵。我一個人走到甲板上,這時江風獵獵,上下前後,一片黑森森的,而無數道強烈的探照燈光,從船頂上射向江面,天空江上一片雲霧迷濛,電光閃閃,風聲水聲,不但使人深深體會到江急峽雷霆鬥赫赫聲勢,而且你覺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樣貼近,就象整個宇宙,都羅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風霧,渾然融為一體,好象不是一隻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鬥而前。光就在前面,我們應當努力。時一種莊嚴而又美好的情感充溢我的心靈,我覺得這是我所經歷的大時代突然一下集中地體現在這奔騰的長江之上。是的,我們的全部生活不就是這樣戰鬥、航進、穿過黑夜走向黎明的嗎?現在,船上的人都已酣睡,整個世界也都在安眠,而駕駛室上露出一片寧靜的燈光。想一想,掌握住舵輪,透過閃閃電炬,從驚濤駭浪之中尋到一條破浪前進的途徑,這是多麼豪邁的生活啊!我們的哲學是革命的哲學,我們的詩歌是戰鬥的詩歌,正因為這樣我們的生活是最美的生活。列寧有一句話説得好極了:進吧!這是多麼好啊!這才是生活啊!…津昂奮而深沉的鳴響着汽笛向前方航進。

十一月十八日

在信中,我這樣敍説:一天,我象在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中飛翔。我在海洋上遠航過,我在天空上飛行過,但在我們的母親河流長江上,第一次,為這樣一種大自然的威力所吸攝了。

朦朧中聽見廣播到奉節。停泊時天已微明。起來看了一下,峯巒剛剛從黑夜中顯露出一片灰濛濛的輪廓。啟碇續行,我到休息室裏來,只見前邊兩面懸崖絕壁,中間一條狹狹的江面,已進入瞿塘峽了。江隨壁轉,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陽光,象橫着一條金帶,其餘天空各處還是雲海茫茫。瞿塘峽口上,為三峽最險處,杜甫《夔州歌》雲: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時歌謠説: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灩澦大如猴,瞿塘不可遊;灩澦大如龜,瞿塘不可回;灩澦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灩澦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對準峽口。萬水奔騰一衝進峽口,便直奔巨礁而來。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萬鈞,船如離弦之箭,稍差分釐,便撞得個粉碎。現在,這巨礁,早已炸掉。不過,瞿塘峽中,激流澎湃,濤如雷鳴,江面形成無數遊渦,船從漩渦中衝過,只聽得一片嘩啦啦的水聲。過了八公里的瞿塘峽,烏沉沉的雲霧,突然隱去,峽頂上一道藍天,浮着幾小片金色浮雲,一注陽光象閃電樣落在左邊峭壁上。右面峯頂上一片白雲象白銀片樣發亮了,但陽光還沒有降臨。這時,遠遠前方,無數層巒疊嶂之上,迷濛雲霧之中,忽然出現一團紅霧,你看,繹紫色的山峯,襯托着這一團霧,真美極了。就象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紅色寶石的閃光,令人彷彿進入了神話境界。這時,你朝江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繽紛:兩面巨巖,倒影如墨;中間曲曲折忻,卻象有一條閃光的道路,上面蕩着細碎的波光;近處山巒,則碧綠如翡翠。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前面那團紅霧更紅更亮了。船越駛越近,漸漸看清有一高峯亭亭筆立於紅霧之中,漸漸看清那紅霧原來是千萬道強烈的陽光。八點二十分,我們來到這一片晴朗的金黃色朝陽之中。

抬頭望處,已到巫山。上面陽光垂照下來,下面濃霧滾湧上去,雲蒸霞蔚,頗為壯觀。剛從遠處看到那個筆直的山峯,就站在巫峽口上,山如斧削,雋秀炯挪,人們告訴我這就是巫山十二峯的第一峯,它彷彿在招呼上游來的客人説:看,這就是巫山巫峽了。津緊貼山腳,進入峽口。紅通通的陽光恰在此時射進玻璃廳中,照在我的臉上。峽中,強烈的陽光與乳白色雲霧交織一處,數步之隔,這邊是陽光,那邊是雲霧,真是神妙莫測。幾隻木船從下游上來,帆篷給陽光照的象透明的白色羽翼,山峽卻越來越狹,前面兩山對峙,看去連一扇大門那麼寬也沒有,而門外,完全是白霧。

八點五十分,滿船人,都在仰頭觀望。我也跑到甲板上來,看到萬仞高峯之巔,有一細石聳立如一人對江而望,那就是充滿神奇縹緲傳説的美女峯了。據説一個漁人在江中打魚,突遇狂風暴雨,船覆滅頂,他的妻子抱了小孩從峯頂眺望,盼他回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終未回來,而她卻依然不顧晨昏,不顧風雨,站在那兒等候着他至今還在那兒等着呢!……

如果説瞿塘峽象一道閘門,那麼巫峽簡直象江上一條迂迴曲折的畫廊。船隨山勢左一彎,右一轉,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開一幅絕好的風景畫。兩岸山勢奇絕,連綿不斷,巫山十二峯,各峯有各峯的姿態,人們給它們以很高的美的評價和命名,顯然使我們的江山增加了詩意,而詩意又是變化無窮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巖從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個巨大的驚歎號;突然是綠茸茸草阪,象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特別好看的是懸巖上那一堆堆給秋霜染得紅豔豔的野草,簡直象是滿山杜鵑了,峽急江陡,江面佈滿大大小小漩渦,船隻能緩緩行進,象一個在叢山峻嶺之間慢步前行的旅人。但這正好使遠方來的人,有充裕時間欣賞這莽莽蒼蒼、浩浩蕩蕩長江上大自然的壯美。蒼鷹在高峽上盤旋,江濤追隨着山巒激盪,山影雲影,日光水光,交織成一片。

十點,江面漸趨廣闊,急流穩渡,穿過了巫峽。十點十五分至巴東,已入湖北境。十點半到牛口,江浪洶湧,把船推在浪頭上,搖擺着前進。江流剛奔出巫峽,還沒來得及喘息,卻又衝入第三峽西陵峽了。

西陵峽比較寬闊,但是江流至此變得特別兇惡,處處是急流,處處是險灘。船一下象流星隨着怒濤衝去,一下又繞着險灘迂迴浮進。最著名的三個險灘是:泄灘、青灘和崆嶺灘。初下泄灘,你看着那萬馬奔騰的江水會突然感到江水簡直是在旋轉不前,一千個、一萬個漩渦,使得津劇烈震動起來。這一節江流雖險,卻流傳着無數優美的傳説。十一點十五分到姊歸。據袁崧《宜都山川記》載:姊歸是屈原故鄉,是楚子熊繹建國之地。後來屈原被流放到汨羅江,死在那裏。民間流傳着: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羅江畔,看見他峨冠博帶,美髯白皙,騎一匹白馬飄然而去。又傳説:屈原死後,被一大魚馱回姊歸,終於從流放之地迴歸楚國。這一切初聽起來過於神奇怪誕,卻正反映了人民對屈原的無限懷念之情。

姊歸正面有一大片鐵青色礁石,森然聳立江面,經過很長一段急流繞過泄灘。在最急峻的地方,津用盡全副精力,戰抖着,震顫着前進。急流剛剛滾過,看見前面有一奇峯突起,江身沿着這山峯右面駛去,山峯左面卻又出現一道河流,原來這就是王昭君誕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記起杜甫的詩: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們遙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峯進入一道無比險峻的長峽兵書寶劍峽。這兒完全是一條窄巷,我到船頭上,仰頭上望,只見黃石碧巖,高與天齊,再駛行一段就到了青灘。江面陡然下降,波濤洶湧,浪花四濺,當你還沒來得及仔細觀看,船已象箭一樣迅速飛下,巨浪為船頭劈開,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盪開去。江水象滾沸了一樣,到處是泡沫,到處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巖上一片鄉鎮告我:江航船上很多領航人都出生在這兒……每隻木船要想渡過青灘,都得請這兒的人引領過去。時我正注視着一隻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這青灘的聲勢十分嚇人,但人從洶湧浪濤中掌握了一條前進途徑,也就戰勝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們來到了崆嶺灘眼前,長江上的人都知道:灘青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見其兇險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佈滿水面,津卻拋錨停泊了。原來崆嶺灘一條狹窄航道只能過一隻船,這時有一隻江輪正在上行,我們只好等下來。誰知竟等了那麼久,可見那上行的船隻是如何小心翼翼了。當我們駛下崆嶺灘時,果然是一片亂石林立,我們簡直不象在浩蕩的長江上,而是在蒼莽的叢林中找尋小徑跋涉前進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紅的陽光,把平靜的江水照得象玻璃一樣發亮。長江三日,千姿萬態,現在已不是前天那樣大霧迷濛,也不是昨天山巫峽色蕭森而是: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長江在穿過長峽之後,現在變得如此寧靜,就象剛剛誕生過嬰兒的年輕母親一樣安詳慈愛。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極了。江水象微微拂動的絲綢,有兩隻雪白的鷗鳥緩緩地和津平行飛進,水天極目之處,凝成一種透明的薄霧,一簇一簇船帆,就象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藍天下閃光。

在這樣一天,江輪上非常寧靜的一日,我把我全身心沉浸在色的羅莎森堡的《獄中書簡》中。

這個在一九一八年德國無產階級革命中最堅定的領袖,我從她的信中,感到一個偉大革命家思想的光芒和胸懷的温暖,突破鐵窗鐐銬,而閃耀在人間,你看,這一頁:

雨點輕柔而均勻地灑落在樹葉上,紫紅的閃電一次又一次地在鉛灰色中閃耀,遙遠處,隆隆的雷聲象洶湧澎湃的海濤餘波似地不斷滾滾傳來。在這一切陰霾慘淡的情景中,突然間一隻夜鶯在我窗前的一株楓樹上叫起來了!在雨中,閃電中,隆隆的雷聲中,夜鶯啼叫得象是一隻清脆的銀鈴,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它要壓倒雷聲,唱亮昏暗……

昨晚九點左右,我還看到壯麗的一幕,我從我的沙發上發現映在窗玻璃上的玫瑰色的返照,這使我非常驚異,因為天空完全是灰色的。我跑到窗前,着了迷似的站在那裏。在一色灰沉沉的天空上,東方湧現出一塊巨大的、美麗得人間少有的玫瑰色的雲彩,它與一切分隔開,孤零零地浮在那裏,看起來象是一個微笑,象是來自陌生的遠方的一個問候。我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把雙手伸向這幅富有魅力的圖畫。有了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形象,然後生活才美妙,才有價值,不是嗎?我用目光飽餐這幅光輝燦爛的圖畫,把這幅圖畫的每一線玫瑰色的霞光都吞嚥下去,直到我突然禁不住笑起自己來。天哪,天空啊,雲彩啊,以及整個生命的美並不只存在於佛龍克,用得着我來跟它們告別?不,它們會跟着我走的,不論我到哪兒 ,只要我活着,天空、雲彩和生命的美會跟我同在。

津在平靜的浪花中緩緩駛行。我讀着書,一種非常珍貴的感情滲透我的全身。 我必須立刻把它寫下來,我願意把它寫在這奔騰叫嘯、而又安靜温柔的長江一起,因為它使我聯想到我前天想到的鬥航進穿過黑夜走向黎明想象,過去,多少人,從他們艱鉅戰鬥中想望着一個美好的明天呀!而當我承受着象今天這樣燦爛的陽光和清麗的景色時,我不能不意識到,今天我們整個大地,所吐露出來的那一種芬芳、寧馨的呼吸,這社會主義生活的呼吸,正是全世界上,不管在亞洲還是在歐洲,在美洲還是在非洲,一切先驅者的血液,凝聚起來,而發射出來的最自由最強大的光輝。我讀完了《獄中書簡》,一輪落日那樣圓,那樣大,象鮮紅的珊瑚球一樣,把整個江面籠罩在一脈淡淡的紅光中,面前象有一種細細的絲幕柔和地、輕悄地撒落下來。

最後讓我從我自己的一封信中抄下一段,來結束這一日吧:

夜間,九時餘從前面漆黑的夜幕中,看見很小很小几點亮光。人們指給我那就是長江大橋,津穩穩地向武漢駛近。從這以後,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漸漸的漸漸的看出那整整齊齊的一排象橫串起來的珍珠,在熠熠閃亮。我看着,我覺得在這遼闊無邊的大江之上,這正是我們獻給我們母親河流的一頂珍珠冠呀!……再前進,江上無數藍的、白的、紅的、綠的燈光,拖着長長倒影在浮動,那是無數船隻在航行,而那由一顆顆珍珠畫出的大橋的輪廓,完全象升在雲端裏一樣,高聳空中,而橋那面,燈光稠密的簡直象是燦爛的金河,那是什麼?仔細分辨,原來是武漢兩岸的億萬燈光。當我們的津,嘹亮地向武漢市發出致敬歡呼的聲音時,我心中升起一種莊嚴的情感,看一看!我們創造的新世界有多麼燦爛吧!……

  從阿爾卑斯山歸來

在普魯文斯省,當天氣温暖起來時,把家畜送到阿爾卑斯山裏去已經習慣了。畜生和人在那裏要過五六格月,夜間便睡在露天低下高齊腰際的草裏;隨後,當秋天最初戰慄的時候,他們又下山回到農莊上來,重在被迷迭香的花薰香了的灰色的小山上過着單調的牧羊生活……

昨天晚上羊羣回來了。從早上起,大門便敞開的等待着;羊圈裏鋪了新鮮的乾草。

不時地,人們重複着説:“現在,他們已經到艾傑爾了;現在,已經到巴拉都了。”

近黃昏的時候,突然間,一聲大叫:“他們到那兒啦!”而在那邊,在遠處,我們看見羊羣在塵土騰起的光輝裏前進着。

整個的路好像在跟着羊羣一起蠕動。老公羊走在最前面,角往前伸着,現出兇野的神氣;在它們後面,是羊羣的主要部分,有點疲倦了的母親們,偎擠在腿間的乳兒;籃子裏馱着新生的小羊羔一邊走一邊搖晃着的,頭上戴着紅絨球的騾子;再後邊,是全身津再汗裏,舌頭伸到地上地狗;走在最後面的,是兩個高大的裹在褐色毛布外套裏的牧羊的傢伙,衙門的外套像袈裟一樣,一直拖到腳後跟。

所有這一切,在我們面前快樂地排成行列,帶着一陣急雨般的踐踏聲湧進了大門。

那時院子裏是怎樣的騷亂啊!金綠兩色相間的大孔雀,戴着娟絨般的冠,從它們的棲木上認出了來者,並用一種驚人的號筒般的鳴叫迎接它們。

沉睡着的雞窩突然被驚醒了,所有的都站了起來:鴿子,鴨子,火雞,竹雞,整個家畜場像是瘋狂了一般,母雞談着要頑一整夜……

好像是每一隻羊在它的沾染着阿爾卑斯草的芬芳的毛裏,帶回一種使人沉醉、使人舞蹈的田野活躍氣氛似的。

在這樣的騷動中間,羊羣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住所,沒有比這樣的安置看來更可愛了。老公羊看到了它們的食槽,感動得流出了眼淚;那些在旅途中生出來而還從未看見過農莊的羊羔和極小的羔兒,驚奇地看着它們的四周。

但是最動人的是那些狗,那些忠於職務的牧羊人的狗。它們跟在羊羣后面十分忙碌,在農莊上就只看到它們。

守夜的狗在它的窩裏喚它們回來是徒勞的;井邊盛滿了新鮮水的水桶向它們做手勢也全無用處;羊羣進來以前,在粗大的門閂把小柵欄門關了以前,在牧羊人到低矮的小屋裏坐在桌子周圍以前,它們是什麼也不要看,什麼也不要聽的。

而在這時候,它們才僅僅同意進到羣狗的窩裏去,在那兒,它們一邊舔着它們的菜湯桶,一邊同它們農莊上的同伴們談論着它們在山裏所做的事情: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有狼,有洋溢着露珠的大朵的毛地黃……

  《浪之歌》紀伯倫

我和海岸原是一對情侶;激情使我們親密,大氣又使我們分離。當天空露出蔚藍色的晨曦,我就來到這裏,把自己銀白色的浪花和他那金黃色的砂粒攪在一起,我用自己的水分驅散他心頭的暑氣。

黎明時分,我在戀人耳畔悄悄地許下了誓願,於是我們緊緊擁抱。傍晚,我唱着祝禱愛情的詩篇,他於是吻我的嘴脣。

我很任性,心情總是不能平靜;可是我的戀人卻永遠容忍,而且又是那樣堅定。

漲潮的時候,我擁抱着他;潮退了,我就撲倒在他的腳下。

每當海洋的女兒從龍宮來到海面,坐在山崖上欣賞那點點繁星的時候,我圍繞着她們跳過多少次舞。我聽過多少戀人愛情的傾訴,我陪他們一起,思念美人,伴隨他們同聲歎息。我對山崖講了多少話語,可它們原都是啞巴,我對它們微笑,獻媚,它們卻置之不理。我從深淵裏救出無數生命,使他們得以復生。我從海底盜出無數珍寶,將它們獻給了美神。

寂靜的夜晚,當睡神擁抱了大地萬物,唯獨我難以入眠——我有時唱歌,有時歎息。多麼傷心!失眠折磨着我,可是的在戀愛啊!而愛情的脾氣是不喜歡睡眠的。

這就是我的生活,只要的一息尚存,我就是這樣消磨歲月。

  雨 前

最後的鴿羣帶着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裏劃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温暖的木舍。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乾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卻遲疑着。

我懷想着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谷返響到山谷,彷彿春之芽就從凍土裏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温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我心裏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裏,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裏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裏,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巴後,不停地撲擊着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裏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着,用嘴細細地梳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着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裏,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眼睛,彷彿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羣鵝黃的雛鴨遊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裏。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隨着他的竿頭越過一個山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象呵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裏,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一隻遠來的鷹隼彷彿帶着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着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接着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裏尋找伴侶的叫喚。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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