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6年初春,朝歌城外的牧野,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數百輛戰車齊齊整整地一字排開,戰車後面,站着一排排步兵方陣。熹微的晨光照亮了東方的天空,全身披掛的周武王站在車上慷慨激昂地誓師道:“俗話説,母雞打鳴,是家中的不幸。現在紂王只聽信婦人之言,連祖宗的祭祀也廢棄了。他不任用自己的王族兄弟,卻讓逃亡的奴隸擔任要職,讓他們去危害貴族,擾亂商國。今天,我姬發是執行上天的懲罰!戰士們,努力呀!”
頓時,周軍將士們舉戈立矛,排齊盾牌,歡聲雷動。一場決定中國歷史命運的會戰即將開始。
商紂王是冤枉的
周武王的滅商進軍最主要的理由是商紂王暴虐無道。但是據《尚書》記載,周武王譴責商紂王時,並沒有提到我們熟悉的“酒池肉林”等荒淫活動以及“炮烙蠆盆”等變態酷刑,也沒提他剖開孕婦的肚子看胎兒性別,剁開涉河的老者腿骨看骨髓虛實。他給商紂王總結的五大罪狀是:唯婦言是從;沉湎於酒色;荒怠於祭祀;斥逐宗親賢臣;收用逃亡罪人。
周武王的指控有沒有道理呢?
“唯婦言是從”指的是商紂王寵愛著名的“紅顏禍水”妲己,一切政事都聽她的。周武王將這一條放在首要位置,然而反對商紂王的殷商貴族們卻從未提到過此項罪狀,就好像不當一回事似的。究其原因,恐怕殷商人的確覺得婦女干預政治沒什麼大不了的。
周人是較為單純的農業民族,男性的政治地位一貫高於女性,女性決不能參與到政治生活當中。但是商朝社會卻帶有較濃厚的遊牧民族遺風,婦女的社會地位與社會作用往往超過農業民族的婦女。商代婦女可以擁有一定的私人財富,能獨立經營田產,佔有奴隸,還能主持祭祀占卜,統領軍隊,指揮作戰,比如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所以,紂王允許妲己參與政治決策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周武王恐怕是少見多怪了。
沉湎於酒色的確是商紂王的惡習。不過這不能怪他,整個殷商民族都酗酒成性。據周人反映,商人酗酒,喝得酒腥氣都衝到天上去了。商朝人不僅自己酗酒,連他們的神靈也酷愛飲酒。今天發掘出來的商代祭祀用的青銅禮器,酒器佔70%,品種達十餘種之多,這頂多算是有損健康的不良生活習慣,況且遊牧民族向來有豪飲的風俗習慣,商紂王也不過是遵從了本民族的風俗而已。
商紂王對先公先王的祭祀非常怠慢,不聞不問,這激起了很多殷商貴族的不滿,也成為周武王討伐他的一個藉口。崇敬祖先當然是應該的,不過也要看怎麼個崇敬法。根據考古發掘,我們知道,商朝非常流行殺人祭祀,祭祀天地,祖先要殺奴隸,貴族死了要奴隸殉葬,建築宮殿,家廟也要用奴隸奠基。商紂王對這種殘酷的祭祀沒什麼興趣,也就等於是放大批奴隸和戰俘一條生路,以現在的眼光看是非常人道的。
商紂王拒絕任用自以為血統高貴的貴族也被當成罪名。在原始社會,部落酋邦的治理統治常常都是由貴族組成的氏族議事會負責,但是當國王的權力越來越大的時候,國王就會在一些平民和奴隸中選拔優秀人才——世界上各個古老民族都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商紂王大概正處於這個階段,他喜歡的大臣,也就是貴族眼中的奸臣,有的出身於牧馬馴獸的世家,有的力大無比,有的善於奔跑,各有才能,這些人組成了一個相當有力的團隊,商紂王的做法其實算是量才而用,值得讚揚。
最後一條“收容並任用罪人”,這裏的罪人主要是指各屬國的逃奴。商紂王收容這些奴隸本意應該是想與各屬國爭奪人口,便於生產,以發展本國經濟。這就不免會引起各屬國對商紂王的怨恨。歷史學家范文瀾認為,正是這一條罪狀讓商朝的各個屬國徹底倒向了周武王。
至於商紂王其他那些充滿離奇想象的暴虐行徑是否真實存在很值得懷疑。因為從周武王的指控之後,史書中記載的商紂王罪行是隨着時間推移才逐漸豐富起來的,所以很可能是後人添枝加葉的結果。
可見,商紂王的罪行,除了周武王的誤解之外,主要就是得罪了商朝的貴族們。
商紂王的抉擇
其實商紂王還真是個頗有雄才大略的帝王。
商朝是剛剛從原始部落聯盟蜕變而來的早期國家,王的權力很有限,很大程度上要受到巫師的神權和貴族的宗族權力的制約和操縱。從周武王的指控可以看出,商紂王努力進行了不少改革,反對神權,改革舊俗,打破奴隸主貴族“世襲”制,大膽地從中下層提拔了一批新人,“荒怠於祭祀”和“斥逐宗親賢臣”,都是他與巫師和貴族爭奪權力的鬥爭。
有記載説,商紂王“材力過人,手格猛獸”、“倒曳九牛,撫梁易柱”,是個身高體健,勇力過人的楚霸王式人物。他曾親率軍隊,南征北戰,開拓疆土,鎮壓所屬方國和部落的叛亂。
當時周人逐漸崛起於商王朝的西方,將不少小國納入版圖,往東進攻到河南沁陽的邢國和山西長治的黎國,已經危及商朝的千里之邦,嚴重威脅商都朝歌的安全。大有取代商朝之勢。商紂王對此心知肚明,在黎國打了一仗,炫耀武力,想使周人的擴張收斂一下。他還將周文王姬昌囚禁起來,不過後來又把他放了。
商紂王為什麼不抓住時機殺掉周文王呢?因為當時居住在淮水流域的強大的方國東夷不斷髮動叛亂,迫使商王朝不得不全力以赴,對其發動大規模戰爭。從戰略上看,商紂王必須避免兩線作戰,腹背受敵,釋放周文王是為了綏靖周人,以利於全力征克東夷。
紂王揮戈南下,用了一年多時間,終於打敗了東夷,擒獲了大量俘虜,把商朝領土擴展到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福建一帶,可是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周人果然趁商軍主力在外,聯合了西方的各路八百餘諸侯,和對紂王不滿的商朝貴族,發動了突然襲擊。
措手不及的商紂王只能將國都周圍的17萬奴隸組織起來進行抵抗。然而兩軍對壘之時,周軍陣前忽然出現一羣張牙舞爪的巴蜀勇士,頭戴猛獸面具,手握盾牌和各種兵器,跳起了聲勢驚人的戰舞,頗具氣吞山河之勢。商軍一見,頓時魂飛膽喪,亂了陣腳。
誰打敗了商朝
商軍為什麼對巴蜀軍隊這樣忌憚?這是因為巴蜀人掌握了一種非常重要的戰略資源——青銅。
在今天的世界上,哪個大國控制了全球的石油開採、煉製和運輸就能成為世界的霸主。美國因此在中東大打出手。而在殷商時代,青銅的戰略地位比今天的石油更為重要。
商朝人相信鬼神充斥於他們的四周,能預知他們自身及其環境的一切變動,操縱着他們的一切利害吉凶禍福,因此他們不停地祭祀着各種各樣的.神靈和祖先。而祭祀用的禮器必須用青銅鑄造,商朝下屬的任何一個小國如果沒有青銅,連社會都可能會崩潰。所以,誰掌握了製造青銅器的原料,誰就擁有了萬民膜拜的無上神權,擁有了國家的最高權威。
同時,青銅又是商朝軍隊最為犀利的武器。考古發現證明,商朝軍隊裝備了大量青銅戈矛,其箭鏃也都以青銅打造,精巧而鋒利,射程遠、殺傷力大,在周邊手持石斧木棒的原始部落面前,幾乎戰無不勝。商朝的疆域因此不斷擴大,縱橫千里。
可以説,青銅就是商王朝的立國之本,然而中原無錫,可開採的銅礦也少。今天的學者根據鉛同位素比值分析的結果推斷雲南東北是商周時期青銅器礦料的主要來源,而要想從雲南把銅礦砂運到中原,必須經過巴蜀。為了壟斷青銅資源,商朝曾經多次對巴蜀用兵,但都無法將其徹底征服。後來,商朝只得改變政策,通過貿易從蜀人那裏獲取銅礦砂。
這次周武王伐紂,將巴蜀也拉進聯盟中來,就意味着擁有了商王朝一直壟斷的青銅,不僅可以挑戰商紂王的神權,也可以給部隊裝備不亞於商軍的先進武器。可以相信,當商軍看到巴蜀之師出現在陣前的時候,便知道過去百戰百勝的優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商軍有17萬之眾,周武王的兵力只有戰車300乘,車上車下的甲士3000人,外加4萬多步兵,雙方似乎很懸殊,但是周軍的戰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在先秦時期的戰爭中,一輛戰車,就是一座活動的戰鬥堡壘,車上的武士可以自上而下揮舞戈矛斧鉞,劈砍勾刺,也可以車廂作為防護屏障,掩護自己。若數百輛戰車如決堤洪水般向前衝鋒,步兵陣列組成的人牆要想抵擋,其效果大概不會比今天用血肉之軀去擋坦克好多少。一直到戰國時期,人們還以戰車的數量來衡量一個國家兵力的強弱。
那麼商軍為什麼沒有戰車呢?當時商軍主力還滯留在征討東夷的戰場上,與周武王對壘的商軍都是由奴隸臨時組成的部隊,這支商軍雖然人數眾多,卻戰鬥力低下,很可能沒有裝備戰車這樣當時最先進的武器,因為只有貴族才有資格駕戰車作戰,也只有貴族才有機會接受駕車作戰的長期複雜訓練。
更不幸的是,巴蜀人還為周軍提供了一種殷商人可能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式武器——劍。這種形如柳葉的青銅短劍最早於公元前3000年左右出現於伊朗高原,商代晚期剛剛通過印度傳入我國西南。雙面開刃的短劍既可以砍刺也可以削劈,對付沒有戰車和鎧甲的步兵正合適。牧野之戰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使用劍的戰爭。
戰爭終於打響了,戰車全線殺出,步兵緊隨其後,輪碾聲、蹄踏聲、戰旗獵獵、戰鼓隆隆、馬嘶人喧霎時混為烈嵐。劍光縱橫之下,商軍步兵血肉橫飛。一部分商軍在早有異心的貴族帶領下,乾脆臨陣倒戈。商軍殘餘的抵抗仍然持續了一天,但已無力挽回局面。牧野大地一片血紅,連兵器的木柄都漂浮在血水上,交織成一幕恐怖的景象。
這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紂王狼狽萬分地逃回了鹿台,在周軍團團包圍之下,穿上了綴滿玉石的寶衣,引火自焚,保住了王者最後的尊嚴。六百年的大商王朝也隨他一同灰飛煙滅。
學識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