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的服務區幾乎是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日所能見的只有極速飛奔的汽車和行色匆匆、神態各異的過客。服務區的場地也不算小，但成天停滿了車子，怎麼看都是狹窄擁擠的，雖然也儘可望到區域以外的村莊和樹林，但卻被生生地隔著一道嚴實的鐵柵欄，這使得在這裡上班的人顯得有點象被圈養了的動物。況且服務區四周的地皮早已荒蕪了好幾年，雜亂的衰草更是在鐵柵欄的森嚴之外,平添了一絲枯燥的況味。
能通向外界的，只有在鐵柵欄圍牆角落上的一扇極小的鐵門，可是一天裡只在早晚上下班的時候才短短地開啟一小段時間，象是監獄裡放風，除此之外的時間裡,門上總掛著那把黑漆漆的鐵鎖，那鎖卻大得與小鐵門極度的不相稱。曾經好幾次想去柵欄外面走一走，無奈那門開啟的時候正趕上我早晨上班與傍晚吃飯，所以只能怏怏地作罷。
這天大清早從床上醒來時，從窗玻璃上湧進了黃亮黃亮的陽光，開啟窗子，清新的晨風撲面而來，這風中竟夾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甜意，令人心生詫異。放眼前方風吹來的方向，一帶濃密的黛林的梢尖上，只浮著連綿的高高低低的屋脊，這是我早已熟識了的，可除此之處卻再也望不見別的境象了。我出神似地幻想著那座被樹林包圍的村莊以外的世界將會是怎樣的一番狀景，依舊是恬靜的樹林和村莊麼?也說不定是熱鬧盈盈的集市了，至少總不會是同牆外一樣被荒蕪了的土地罷。
整個上午，我都被清晨的這一縷暗含著甜意的清風困擾著。待中飯後洗淨了昨日換下的衣服，去宿舍後面的鐵絲上晾掛的時候，圍牆外面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對閒逛的`祖孫，穿著花格子上衣的小女孩一手牽著祖母的衣襟，一手握著一把如清晨的陽光般黃亮的花兒，遠遠地我弄不清那是青菜花還是油菜花，但此時我卻如夢初醒——我在這與世隔陔的地方真是忘了四時八節了，現在正該是百花盛開的時節，清晨那暗藏在風裡的甜意必定是滿山遍野的花兒吐出的芬芳。油菜花既然被小女孩採在手上了，那桃花呢？梨花呢？我真的想出去走一走了。
看著那漆黑的大鐵鎖靜靜地懸掛在小門上，我心中升起一股賭氣般的惱火。抬頭望了望碧藍的天空，又望了望排槍般的圍牆柵欄，便決定要爬出去。於是把臉盆放在牆角下的磚堆後面，見四下無人，抬腳便蹬上了槍架似的鐵柵欄。也許我真是被這柵欄禁錮得身子和腿腳都有些疆硬了，在翻越出去的過程中，整個身子都顫危危地差一點失去了平衡，以至於在柵欄外側往下爬的時候，工作服的下襬不小心被槍尖上鋒利的毛刺鉤住，只聽得“嗤”地一聲，一縷布絲被抽出，彈簧似地捲成一個藍色的線疙瘩，粘在了鐵槍的尖頂上。我心疼地看了看衣服，又悻悻地瞪了一眼圍欄，便踏上了通往前面村莊的那條小路。
從宿舍的窗戶裡望得見的那一道綠牆是由一片繁密的雜樹林交織而成的，裡面有許多種四季常綠的樹木，底下鋪滿了鬆厚的落葉。村莊裡本來很安靜的，但因為我這個陌生人的出現，卻引來了一陣熱鬧的狗叫聲。這村裡的狗出奇的多，差不多家家都有，白的、黃的、黑的、花的，各自站在自家的門口對著我猛吠，但那吠叫聲並不令人膽怯，因為它們的眼裡都沒有逼人的凶光，你儘可以把這群吠當作是迎客的歡呼。村裡的房屋一律朝著南方，午後的陽光滿滿當當地照在各家的門前，依次看去，向陽的陽臺上都掛滿著紅白黃藍的衣服，有幾家的窗玻璃上還留著過年時貼上的雙喜。再看房前屋後，家家都是花樹相映，翠竹成叢，竹蔭下還有錦毛紅冠的大公雞在草叢裡悠閒地覓食。這嵌在綠蔭中的村莊處處都顯出一派寧靜安祥的氣息來。
然面更讓人驚喜的景色尚在村外。
村狗的歡叫一直把我送出南面的村口時，一條數米寬的小溪便橫在眼前，溪上有小橋，橋下有七八隻灰色的鴨子在水中戲嬉得不亦樂乎，溼淋淋的羽身將剛剛還暖的溪水蕩起流綠的柔波。岸邊的草叢裡，墨點似的蝌蚪嚴嚴實實地黑成一片。我知道這麼黑的蝌蚪不是青蛙的孩子，而是蛤蟆下的種，青蛙的蝌蚪是灰色的。堤上柳樹倒垂的柳絲剛長出豆蔻般的新葉，翠生生三分淡綠，七分鵝黃。那柳條彷彿耐不住岸上的寂寞，藉著風的力斜斜地依向河心裡去，扭動著纖纖的腰肢，搔首弄姿地想去親近那波心裡的鴨子。誰想那頑皮的灰鴨卻斷然不解翠柳的風情，非要鑽入水底去與靈活的小魚捉迷藏，一個猛子扎回來便仰頭嘎嘎地歡叫，那神態可真是呆得可愛。倒是兩隻小鳥懂得歡愛，相互打鬧著在柳條叢中輕盈地穿梭，成串成串地發出清脆的鳴叫聲。
渡過小橋後的柳堤外面是一片果園，直通的小路將它分作兩半，半邊桃林半邊梨，這果真應了我早晨一半的猜想。梨花正開得比雪還白,桃花卻已有些過時了，樹枝上已變得“綠肥紅瘦”，更多的則是已謝了瓣的花柄。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幾乎把樹底的園地染成了紅泥，那狀景決不比滿樹滿枝的梨花遜色多少。僅憑著這一地的落紅，便可以推想出數日前這園子裡如醉的紅酣了，甚而，再憑著這惴測中的紅酣和正怒放的香雪，又如何想象不出日後這園裡那壓彎了樹枝的累累的碩果呢！
林間的空地上有一個農夫正在種豆苗，不知是上午尚未收工，抑或是午後剛剛開張，看他精耕細作的活兒便知道是個務農的好手。那剛種下的豆苗整齊得如同棋盤上的棋子，豆苗下的一層細土在陽光下已經微微發白，如撒在鬆糕上的糖霜。數步開外有個梳著羊角辮子的小囡囡，自個兒一片一片地撿起地上的桃花瓣，接二連三地撒向頭頂上去，見我走來就急忙地逃向農夫的身邊，又扭頭向我投來半是怕生半是怕羞的童稚的目光。農夫轉過身來，友善地朝我笑了一面，又向囡囡說了句我聽不太懂的話，繼而又去種他的豆秧了。此情此景讓我心中有了一份莫名的感動──這農夫的笑容和小囡囡向天撒花的姿態，在這一片花樹底下真是充滿了鄉野的清趣和天真,直給人以雋永和親切的感覺。
果林以外的田野印證了我早上的另一半猜想，在我的眼中，那不是田野，而是旖旎生趣的海濱──連綿起伏的油菜花是金色的沙灘，漫漫無垠的麥田匯成碧綠的海洋，和順的薰風溫柔地梳過花隙和葉縫，於是，海被喚醒了，波濤輕輕地舞動起來，並帶著淺淺的低吟。於是，這一片廣闊、起伏的田野彷彿有了一種神祕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投入到她的懷抱裡去，一憑她將你吞沒、溶化……
田野裡的不同的景色，合起來看是一種神韻，分開了看則又各有風騷。象那狂放的油菜花，簡直開成一片汪洋，在和暖的陽光下盪漾著緩緩的輕波，那漂浮在面上的金黃和沉澱在底下的青綠就象一杯精美的雞尾酒，令人尚未飲用就先醉了三分，何況這金色的花尖上有蝴蝶跳動著仙娥似的舞姿，並且還有絲竹般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這是成千上萬生性風流的蜜蜂在採蜜，你只聽得到它們翅翼的振動，卻找不見它們究竟躲在何處與各自相中的花蕊在暗地裡談情哩。再看那蔥蘢的麥苗，一樣地在微薰的清風裡湧動著陣陣的碧浪，麥苗固然比不上油菜花那般的嫵媚嬌柔，也引不來蝴蝶和蜜蜂的戲弄，只是默默地、勤勤懇懇地拔節育蕙，綠絲紛飛中已經可以看到第一節嫩杆上那甸甸欲綻的麥肚皮了。然而麥苗也並不寂寞，看，在田間地頭的阡陌邊、溝坎上，有蠶豆花、紫雲英、野薔薇，零零散散如小家碧玉般地迎風賣弄著各自清麗的新妝，如村姑身上碎花的小褂子，樸素中蘊含著一番質樸的風情，此時卻正向憨厚的麥苗頻送流盼的秋波呢。
呵呵，在這樣一個萬物爭寵的季節裡，不管是人是物,還有誰會顧得上暗藏於心中的那份羞澀和矜持呢，任憑誰都爭先恐後地要向大自然去爭得一份寵愛和榮耀，彷彿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給往後的歲月留下一絲的遺憾。就象我吧，不正如作賊一樣地爬出圍牆來趕赴這春天的盛宴麼？而那南來的和風又象一把神奇的魔匙，好客地將這滿野絢爛的景色、陳酒般酣暢的陽光，和清新中帶著甜膩的空氣一瓢一瓢地灌進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嘴巴，灌進全身每一個毛孔裡，讓人通體舒暢，渾身爽朗，輕靈得如同剛才柳枝上的小鳥。
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我依依地挽上如沐的春風，踏著華爾滋般的輕步回到了服務區的圍牆腳下。小鐵門和大鐵鎖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裡，免不得讓人暗暗地發笑——唉，這小小的鐵門哪怕掛上了這麼大的一把鐵鎖，卻如何鎖得住驛動的心靈和盎然的春意喲！
學識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