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被送進火葬場的當天，天空藍得就像一塊玻璃，不，不應該是玻璃，天空藍得就像他老家那個水塘子。他還小的時候，有回在塘子裡游泳差點就淹死了。他從死神手裡算是掙脫過一回的，但這回他是怎麼也掙脫不了的了。他會化作濃煙，淹死在藍藍的天空裡。
隨行的人中有幾個是他的老鄉兼工友，還有他老闆，包工頭。他媳婦挺著大肚子走在人群的最後，表情呆滯，目光空洞。她從四川坐了兩天火車趕到這個城市後就直奔醫院，可是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力已經被白布包裹著由幾個面若冰霜的人推了出來，她還沒來得及地動山搖地悲傷，沒來得及抱住大力的頭撕心裂肺地痛哭，就又隨著車子來到了火葬場。
陽光照在周圍的植物上，明晃晃的，但她內心已經是一片漆黑。有好幾次她都要哭出聲來的了，可最後就像被一隻手生生地掐斷了似的，她喉嚨裡只有一絲低低的嗚咽。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攙扶著她，說：“嫂子節哀順便吧，注意肚子裡的孩子才是，那是你們惟一香火吶。”
大力是獨苗，可誰想獨苗從半空砸下來，最終一命嗚呼了。
大力要被送進燃燒室的時候，她突然大哭了起來，她衝上去抱住他的身體，不讓別人碰。她發瘋了似的.看著周圍的人，目光中充滿著仇恨。
她大叫：“誰他孃的敢碰老子男人，我跟他拼了。”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聽到這話都退到一邊，等著她慢慢冷靜下來。
大力的幾個工友在旁邊不住地“嫂子嫂子”的叫著，他的老闆蹲下身來，輕方言慢語地說：“弟妹呀，大力的事我們都覺得難過，至於賠償我會……”
大力媳婦突然大叫起來：“耳朵……耳朵……”還沒說完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老闆走近大力一看，大力左邊的耳朵不見了。可能是從高空砸在地上的時候，頭先著的地，耳朵被磕沒了。而他們都沒有發現。
大力媳婦癱坐在地上，死死抱著運屍車的腿兒。她嘴裡念著“耳朵耳朵”。
大力一個工友說：“就是死也要落得個全屍，總不能讓他缺著只耳朵走呀，我們快回去找找看。”
一個多小時過去後，幾個去工地和醫院找耳朵的工友回來了，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而大力媳婦一直死死抱著運屍車的腿兒。她說找不著她男人的耳朵就不得火化。她眼睛裡出奇地沒有一點淚花。
大家圍著她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天已經晚了。老闆，包工頭，大力工友一個一個輪著番兒地在她身邊歉說，最後都無濟於事，她嘴裡含糊不清地念著“耳朵耳朵”。
一個上了點年紀的男人手裡提著只白色塑料袋站到人群中來，大家都叫他二叔，二叔說他找到了大力的耳朵，是在工地上找著的。他開啟塑料袋，一隻手顫抖著很小心地把一隻耳朵捧出來，那一刻他眼睛裡滾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其它人眼睛裡也滾著大顆顆的眼淚，一個人都沒有說話。二叔把耳朵放在大力腦殼的左邊，他放了好幾次，努力讓它看上去與右邊的耳朵對稱。
大力媳婦這才悠悠地鬆了手，眼裡嘩嘩嘩地流著淚。
火葬場工作人員也終於舒了口氣，他們正準備將大力的屍體送進燃燒室，大力媳婦突然壓低了聲音喊著：“刀，給我刀……”
大家的神經又緊張了起來，無論是老闆，包工頭，大力工友，還是火葬場工作人員，個個都面色蒼白，他們都以為她要幹出什麼傻事來呢。他們有的叫著妹子有的叫著嫂子，說“千萬不要做什麼傻事呀，不為自己想想也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
大家團團把她圍住，以免生出更大的悲劇。
她最後不再鬧了。她用手絞住大把的頭髮，生生從自己頭上揪下一撮一撮頭髮，她把揪下來的頭髮塞在大力手上，止住哭泣冷靜地說：“說好我們白頭到老的……”
從火葬場出來，二叔走在了最後，他從身上掏出一隻大耳朵的塑料玩具娃娃，只是那隻玩具也少了左邊的耳朵。他捧著它，抬頭看著天空乾哭了幾聲。
天空中綴著幾顆星星。
學識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