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照进阴冷的房间，他坐在一张破椅上，目光停留在一簇向日葵上。那从野地里摘来的向日葵在微风中颤动，他的目光由专注到呆滞，仿佛看着花，又好像在透过花看着虚空，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当阳光转过角度，亲吻它虔诚的追慕者时，他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过度的激动而急促地喘息着。他枯瘦的双手将画纸推开，抹平，再抹平，颤抖的手在拿起画笔的瞬间稳而重，一如握着稀世珍宝。层层绚烂的色彩在画纸上深深浅浅地染开，时急时缓，他的生命似乎都从画笔中流泻而出，在画纸上流动、闪光。画完最后一笔，他用力地将画笔扔开，不再问它落向何方，只死死地盯着那在画纸上盛开的向日葵，缓缓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响，几乎惊动了别的住客，却在刹那间，仿佛被人卡住咽喉，笑声消失于唇畔，喉中挤出一声呜咽，低至无声。他双手紧捂住脸，近乎痛苦地蜷缩起来。
“文生先生又过于专注他的画了。”阿德丽娜稚嫩的嗓音中，带着巴黎的优雅，些许的清新和柔软的同情，“可是，布尔乔亚先生说……”
“哦，亲爱的，文生先生热爱他所专注的。”店主接过女儿的话，“文生先生是个好人，他热爱画。”店主看向门内，画纸上的向日葵金黄棕褐，在阳光下战栗着，流动着，闪耀着，如火焰在燃烧，热力透纸而出。店主垂首看着女儿，“还有上帝，是的，还有上帝。”
“哦，你为什么在哭泣？”
苍老低沉的声音，咬着奇怪的语音，带着一股来自地中海的风，他那因大笑和哭泣而沙哑的声音，透出砂矶的质感：“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在巴黎，在法国，他们喜欢雄伟华丽的建筑和妩媚慵懒的女郎，把她们的脸令人愉快地拉长，而我，只有画笔和画纸。”他顿了一下，“如果还有什么的话，那便是母亲赐予我的，一张贫困苍白的脸。”
“这是向日葵吧，它们是专注于阳光的植物呢，一生都执着于追赶太阳的所在。你呢，你所专注的又是什么？”
他略抬头，老人一张扁平脸，狮鼻，厚嘴唇，高大而目光炯炯，“画！”
“哦？是吗，真是令人愉快的回答，我也有所专注的，我专注于哲学。”
“哲学？”
“是的，哲学。只要我一息尚存，就绝不放弃的哲学。即使他们用刑罚来阻挠，我也愿意用生命去抗争，我的生命都专注于此，它是我存在的意义。”
“生命，专注，意义？”
“我去死，他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阳光将那悠长的声音蒸发。他的目光转移到床头的苏格拉底语录上，雅典的圆形法庭，化为阿基米德沙板上的圆，他站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了枪。
苏格拉底的哲学，凡·高的画，阿基米德的圆，他们热爱他们所专注的，情愿用生命去抵抗，去维护。所谓死亡，不过是他们向人间投去的最后留恋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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